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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終》— 少年一夢終須醒呀,庵野秀明

在精神分析的理論框架裡,Encore 不純粹是 Repeat(重複)或 Reboot(重新開始),再來一次,跟第一次有本質上的分別,它是意味著穿越既定想像,變成一種盲目、被潛意識驅動的追逐。與原作時隔廿多年「再來一次」的《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終》,當故事主人公真嗣「再來一次」坐上初號機,於同步率無限的意識空間裡,敘事者穿越故事維度,渴望創造一個再沒有 Evangelion 的新世紀。這個終極的欲望,或是創作人庵野秀明糾結多年的內心吶喊。

 

總製作時間超過十年的《福音戰士新劇場版》,曖昧之處在於它一方面是 90 年代舊電視動畫版《新世紀福音戰士》的高度商品化重製,動用更多資源,為原著增添更多機體設計,更多服務觀眾的角色,更多緊身戰鬥服的展示,但撇除所有商業操作,它同時又是庵野秀明一次彌補遺憾的文本創作 Encore。如果像我一樣,是打開電視看著《新世紀福音戰士》長大的觀眾,都可能會經歷兩次空虛失落。第一次是因為舊電視版礙於製作成本和時間,最終回只以主人公內心獨白作結,空虛得來,其實對尚未交代的一切有無窮憧憬,某程度上亦是它被動漫愛好者視為神作的原因。

 

但今日新劇場版的終結,是另外一種空虛失落。《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終》會否是整個系列的真正完結,實在很難說(從商業價值來說更是無可能完結),但庵野秀明確實想在這部作品裡,找到一個完結的形式,一種圓滿解脫,停止了無止境打磨神作光環的收筆。然而,空虛在於,我們見證庵野秀明終究夢醒,承認《新世紀福音戰士》是個無法完成的神話。因為它是無法完成的作品,所以成為神話。而所有試圖完整、圓滿的嘗試,無論是緊接電視版推出的電影版,還是作為 Encore 的《福音戰士新劇場版》,都只會加速變質,淪為無盡貪婪的商業堆砌。

 

《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終》令人空虛但欣慰的是,它不只是為了將作品補完到極致而誕生,真嗣的真正醒覺,漫長成長旅程的完成 —— 當他長大成人的那一瞬間,剛好是庵野秀明承認自己老去的時候,反而滲透著一個遞減、後退的意圖。當超越符號幻象,在新劇場版的內心獨白裡,照見了作品的真實面貌,庵野秀明對創作力量的匱乏和迷失。

 

新劇場版無疑想將當年已經倉卒講完的故事再講一次,講得更為完整,交代得更為情感豐富,但其實你我包括庵野秀明都應該知道,無論這個故事重製、輪迴、進化幾多次,當初帶給大家的激情已經死去的這個事實,都是不會改變。基於現實限制,無法以最理想的形式講完一個故事,固然是一種遺憾。但在資源及環時間充裕,具備所有客觀條件的情況下,遺憾的是仍然無法找到一個所謂最理想的形式,無法將一個已經講完的故事再講一次,然後令它變得更接近自己心目中的姿態。

 

無可否認,《新世紀福音戰士》曾為年輕時的庵野秀明帶來無從想像的名利收入,而這個不圓滿的缺失,成為某種 Encore 的驅動力,結果反而困住了一個偏執創作人的半輩子,故事不斷輪迴循環,其實沒有尋求意念上的突破,只是苦惱於尋找如何完結。新劇場版的十多年打轉,商業利潤以外徹底拖垮了庵野秀明,日本動漫界的潮流已經改變,世界已經將這部神作拋離,但庵野秀明仍然走不出 Evangelion/Encore 的惡夢,直到老去。話說新劇場版一直延期,甚至傳出庵野秀明自殺,不是沒有原因。到底《福音戰士新劇場版》是否一次失敗的重製?我覺得不是,但它有沒有改寫《新世紀福音戰士》的遺憾,令故事變得更好?我覺得沒有。

 

再次駕駛初號機出戰的真嗣,從被逼(《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爛尾)到產生改變世界的自覺(《福音戰士新劇場版》),面對殘酷命運的痛苦,在很多很多年之後,他的長大和世故,某程度上卻是印證了庵野秀明的創作困頓和蒼老。

 

關於作者 / 紅眼

紅眼 —— 專欄作家,影評人。藝文青總編輯。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