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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法蘭西諸事週報》:一部悼念新聞已死的喜劇

既然「梅艷芳」可以註冊,連「元宇宙」相關字又可以註冊,如果文書處理軟件上那顆「置中對齊」按鍵都可以註冊,以 Wes Anderson 玩世不恭的作風,應該會樂於出價買下版權。

Wes Anderson 的對稱美學和精細考究的構圖,對前幾年看過《布達佩斯大酒店》的影迷來說,或者已不陌生。拍完定格動畫《犬之島》之後,相隔幾年,這位患有嚴重置中強迫症的鬼才導演終於帶來一部群星拱照的新作《法蘭西諸事週報》(The French Dispatch)。

不用費心懷疑 Wes Anderson 會否改變自己的美學偏執,像他這樣偏執的導演,是不會輕易讓步改變。跟《布達佩斯大酒店》一樣,觀眾在《法蘭西諸事週報》可以從頭到尾 —— 無論是 Timothee Chalamet 的臉還是那個色彩繽紛的編輯部,都會看到一條隱形的完美對稱線。

鮮明的「置中對齊」電影風格,素來為這位強迫症鬼才惹來兩極評價,有人欣賞他的精美細緻,有人覺得太過「玩嘢」反而作狀堆砌。而《法蘭西諸事週報》的觀感可能變得更為兩極。於觀眾預期之內,耳熟能詳但驚艷與創意減卻的完美對稱構圖,或多或少開始令人產生視覺疲勞,但更關鍵的是,Wes Anderson 在《法蘭西諸事週報》以浪漫詼諧的喜劇形式,道出一位老編輯的猝離,一份小鎮週報的終結,以及一群媒體工作者解散前的最後時光。對報社日常與新聞事件的描劃,悲喜交集之間,有著夢幻般的美化,亦有戲弄式的醜化,而最尷尬的是,這令電影在非常有趣的同時,實際上並不是很有趣。

儘管 Wes Anderson 對盛況不再的傳統紙媒行業有著諸多美好情懷,然而在大量著名演員及價值不菲的場景佈置之中,讓他(和觀眾)眼花撩亂所忽略的一點,是大部分會為此撰寫影評、發表觀後感,即實際上做著戲中角色們那些工作的文字從業者,離場時都會打從心底哭笑不得。電影情節跟任何報館和雜誌社的實際工作面貌都有太大的落差,只能理解成一部徵用了大量精美佈景與演員的荒謬喜劇。電影無疑抒發了這位花花公子心目中那種以敲打文字維生的從容、優雅想像,卻正正暴露了他可能從沒真正了解這一行業的底蘊。

但無可否認 Wes Anderson 的電影是一廂情願得那麼可愛,錯誤得那麼迷人優雅。將電影視為一封讀者投稿,一封寫給新聞工作者的情書,是可以原諒那些太美麗的誤會。電影流露著的天真美好,實際上也是一種狂妄和自我肯定,它反而重新提醒了今日一眾身心俱疲、不再勇敢,或已被無力感深深腐蝕的文字工作者,上世紀如果曾經有過一份這樣的怪誕刊物,它就是由許多大膽、奇想與激情的人交織而成。這份刊物裡面,會訪問被長期囚禁,然後將獄卒看成繆思女神的藝術家(能有多像艾未未就有多像),糊里糊塗便犧牲了性命的社運青年,還有鉅細無遺交代了警察局長兒子被綁架的實況。那麼幽默的情節,那麼歡樂的畫面,他們卻偏偏寫盡了今日在許多地方都不再是那麼容易可以被新聞工作者訴說的事件。

那些太美麗的誤會,其實不是誤會,而是我們早已失去了的本來面貌。

獻給新聞工作者的情書 —— 這當然只是一個比較客套的說法,典型法式喜劇之中,悼念新聞已死的訊息卻很沉重。如故事開場白所言,因為這個故事本身就是一則(已故老編輯的)訃聞。

導演對新聞工作者釋出了的最大敬意,是他願意稍為打破自己的慣例。整份《法蘭西諸事週報》的報刊版面(居然)不是「置中」對稱。難得 Wes Anderson 親自認證,世間不是所有事物都可以左右對齊。當然了,因為那個年代的打字機還沒有「置中對齊」的那顆按鍵。

恕我偏見,過去一直認定 Wes Anderson 100% 完美主義的處女座。他居然是金牛座。若閣下相信星座,對稱置中的偏執只是美學,不是初衷。頑強堅持有耐性,慢慢做好一件事,才是本性。都可以這樣理解他的嚴重置中強迫症。

《法蘭西諸事週報》確實有些地方令我看得不耐煩,但同時不自覺湧起了剛入行做雜誌編輯時的喜悅、瘋狂和自信。就如許多年前看過《大吉利是有限公司》而開始喜歡 Wes Anderson 偏執任性的電影世界。但衷心盼望導演可以減少簽名式的美學炫耀 —— 鏡頭前的精心佈置顯然都不是花拳繡腿,所有事物都不惜工本、分毫不差,然而太多專門訂製的華麗,有時就遮蓋了無價的真誠。《法蘭西諸事週報》的編輯室,本身就是貴在真誠,面對緊絀的預算和時間,面對好與壞的世界。

關於作者 / 紅眼

紅眼 —— 專欄作家,影評人。藝文青總編輯。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